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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过去两周里，黄金价格几乎一路狂飙。2025年9月16日，现货金一度突破 3700 美元/盎司，年内涨幅已超过 40%。与此同时，美元指数则从年内高点 110.182 滑落至 96.366，目前仍在 96.7 附近徘徊。这种剧烈的走势，本质上反映了市场对美元主导的货币体系能否长期维系的担忧。（数据来源：Yahoo Finance）
事实上，美国财政的脆弱并非始于今日。早在特朗普总统上任之前，美国政府的债务就已走在一条不可持续的轨道上。随着《大而美法案》的推出，可能进一步加剧这一趋势。无党派的联邦预算责任委员会估算，未来十年，该法案的减税措施将令预算赤字额外增加约 5 万亿美元。这意味着赤字水平将长期维持在 GDP 的 6.5% 以上，并推动公共债务在 2034 年攀升至 GDP 的 128%。虽然美国以本币借债，理论上可以“印钞还债”，但问题在于：目前约 30% 的国债掌握在外国投资者手中，一旦他们担心债务被通胀稀释，就会质疑现有收益率是否足够，进而削弱对美债的需求。（数据来源：FT中文网公众号）
近期的政治操作加剧了这种担忧。特朗普不断向美联储施压要求降息，并解雇了理事丽莎·库克，令美联储独立性受到质疑。
黄金的暴涨、美元指数的暴跌，正是外国债券持有者拒绝以当前收益率继续为美国不断扩大的预算赤字买单的前兆。
然而，短期内，当市场审视潜在的替代选项时，一个悖论便浮现出来：即便美元的前景饱受质疑，它依旧是当下最难被替代的世界货币。换句话说，要动摇美元的地位，不仅要指出它的脆弱，更要找到一个满足“世界货币”全部条件的候选者。
理想的世界货币标准与美元的现实表现
历史与现实共同筛选出一套“世界货币”必备条件，而美元在这些维度上并非完美，但整体依旧最符合要求：
- 稳定性：一国货币若受制于高通胀或财政失衡，很难提供全球贸易所需的长期锚定。美国债务问题确实严重，美元也会阶段性贬值，但相较多数主要货币，美国制度框架和通胀控制记录仍更具长期信誉。
- 市场深度与流动性：世界货币需要能承接央行、主权基金等万亿美元级资金。美国国债市场规模超过 26 万亿美元，透明且流动性最强，堪称全球唯一的“安全资产池”。欧元区则缺乏统一国债市场，黄金流通规模有限，均无法替代。
- 央行独立性与可信度：全球投资者需要相信货币政策不被政治随意绑架。美联储虽屡遭政治压力，但在透明度、框架和制衡机制上仍优于大多数央行。相比之下，欧央行因多国博弈而行动迟缓，中国央行则更受政府干预。
- 全球贸易接受度：能源、粮食、大宗商品和跨国合同几乎清一色以美元计价。美元不仅是金融资产的结算货币，更是商品流通的“语言”，其主导地位目前难以动摇。
- 制度与法治保障：契约执行与资产安全是跨境资金的前提。尽管美国的长臂管辖和制裁备受批评，但在法治成熟度和司法可信度上，美国依然是最值得信赖的金融管辖区。
- 技术与支付网络：美元的清算体系（SWIFT、CHIPS、Fedwire）是全球金融的基础设施。即便是稳定币或数字货币，其锚定对象几乎也都是美元，而不是其他货币。
- 地缘政治中立性：这是美元最明显的弱点。美国频繁将货币体系武器化，迫使部分国家寻求去美元化。但讽刺的是，缺乏其他能同时满足稳定性、规模、法治和支付网络条件的候选者，反而让美元的“非中立”进一步固化了其霸权。
那么其他竞争者都有什么问题呢？我们先从欧元说起
欧元：制度困境与市场短板
在美元的可持续性饱受质疑之时，欧元常常被视为最直接的替代候选：
- 稳定性：欧央行在过去二十年成功维持了较低通胀，平均水平甚至优于美国，这让欧元在价格稳定性上有一定优势。
- 接受度：在全球外汇储备中，欧元占比约 19%–20%，仅次于美元。在欧洲及周边地区的跨境支付中，欧元使用率甚至超过美元，区域影响力不容忽视。
- 支付与技术体系：欧元区拥有 TARGET2 和 TIPS 等统一清算系统，在区域内的跨境支付效率高于美元体系。
事实上，今年欧元走势也非常强劲，自年初以来涨幅接近 8%，甚至连瑞士国家银行（SNB）都公开表示在外汇储备中加大欧元配置。SNB 副行长 Antoine Martin 在 2025 年 8 月直言：
we have to allocate a large portion of our dollar holdings into euros.
但随着惠誉在 9 月份下调法国评级至 A+，撕开了欧元区内部债务脆弱性的伤口：
如果说美国在不可持续的债务道路上越走越远，那么法国也是如此。法国赤字预计长期维持在 GDP 的 6%，到 2030 年债务率将达 128% ——比美国提前四年触及同样的水平。不同的是，法国以欧元借款，无法依靠本币政策“自救”，只能依赖欧洲央行的意愿。
更雪上加霜的是，法国政治不稳。20 个月内更换四任总理，现任政府的紧缩预算提案再遭否决，极右翼“国民联盟”势头高涨，主张大规模减税。这种财政与政治的双重压力，使法国危机随时可能外溢为欧元区整体风险。
欧元的历史上不乏这样的危机，最耳熟能详的就是 2010–2012 欧债危机，希腊财政造假引爆连锁反应。
法国债务失衡与政治动荡只是冰山一角，欧元更深层的问题在于：
- 缺乏统一的安全资产：美国有庞大的国债市场支撑全球流动性，美债不仅是央行外汇储备的核心持仓，还支撑着全球回购市场、衍生品交易和银行体系的抵押品需求。任何一笔上千亿美元的跨境流动，都可以在美债市场里找到足够的深度和流动性。欧元区则没有这样的统一锚。各国国债仍然以国家信用为基础，缺乏一个能够承担全球“安全资产”角色的核心市场：德国国债安全但规模有限，法国、意大利国债规模大但信用分化，市场常常在危机中迅速“分裂”。
- 金融体系碎片化导致市场深度不足：欧元区在货币政策上由欧洲央行统一，但在银行体系、资本市场上依然按国界分裂。德、法、意、西等国的银行业受本国法律、监管和财政能力制约，风险并不会自动“欧元化”。这就导致：当市场压力来临时，资金往往先区分国别风险，比如德债利率下降、意债利差飙升，而不是把欧元区视作一个整体；缺乏“欧洲统一资本市场”带来的另一个问题是，欧元金融工具的流动性和透明度无法与美元市场相比。美国有统一的公司债、股票、基金市场，并且在 SEC 的统一监管下运转。而在欧元区，资本市场规模大但分散，监管碎片化，使得跨国投资和风险管理的效率远低于美元区。
- 国际接受度有限：欧元在全球外汇储备中的占比虽然稳居第二，但与美元的 58% 相差悬殊（ECB《国际欧元角色》报告数据）。在实际贸易和商品结算上，美元的主导地位更是压倒性的：石油、天然气、铁矿石等大宗商品几乎清一色以美元计价。即使欧元在欧洲及其周边地区有一定使用率，但在跨区域的贸易中仍然缺乏吸引力。
总结来看，欧元的根本困境在于：它既缺乏统一的财政后盾，又受制于成员国政治周期的分裂。每一次危机都暴露制度的裂缝，而“下一个危机”似乎只是时间问题。它的问题比美元更显而易见，却更难修复。
既然欧元无法承担替代美元的重任，如果把视线转向另一个传统选项——黄金呢？
黄金：情绪晴雨表而非体系替代
黄金价格的暴涨，确实反映了市场对现有货币体系的深度不安。央行购金规模创下新高，ETF资金快速流入，都显示出投资者将黄金视为对冲通胀和信用风险的"硬资产"。
但是，当我们用世界货币的标准来审视黄金时，其局限性立刻显现：
缺乏制度支撑
黄金本质上是一种“静态资产”，它的价值主要来自稀缺性和人类长期共识，而不是制度性安排。现代金融体系运转依赖的是一整套制度：中央银行作为最后贷款人、存款保险体系保护储户信心、财政部通过债券市场维持流动性。黄金无法承担这些职能，它既不能发放紧急流动性，也无法通过“政策沟通”来稳定市场预期。换句话说，黄金缺乏“制度嵌入性”，这使它注定只能充当价值储藏，而不是金融秩序的支柱。
流动性不足
表面上看，黄金市场规模不小，全球地上存量约 20 万吨，按现价折合超过 13 万亿美元。但这些黄金大部分沉淀在央行金库、首饰和私人收藏中，真正能进入市场流通的比例有限。相比之下，美国国债市场不仅规模超过 26 万亿美元，而且有完善的二级市场和做市体系，保证了每日数万亿美元的结算能力。黄金市场缺乏这种深度和广度：大额交易往往冲击价格，结算体系也远不如主权债券高效透明。对央行和主权基金而言，黄金可以是“储备分散化”的一部分，却无法成为大规模流动性管理工具。
历史教训
布雷顿森林体系的瓦解是最直接的警示。当时美元与黄金挂钩，35 美元一盎司，但随着战后全球经济复苏、贸易扩张和信贷需求暴涨，美国黄金储备根本无法支撑美元供应。1971 年尼克松宣布“黄金窗口”关闭，金本位彻底崩溃。此后，全球转向依赖法币信用扩张来匹配经济增长。黄金在这一过程中退回到“储值”角色。历史经验说明：一旦把黄金当作货币锚，金融体系就会在经济扩张期遭遇严重约束，最终导致制度性崩溃。现代经济需要“弹性的信用货币”，而不是“固定的金属比价”。
黄金作为“硬资产”，在恐慌和通胀预期高涨时表现亮眼，但它的根本问题是：不能创造信用、不能支撑流动性、无法维系现代经济的扩张需求。这使得它更像是一面映照市场情绪的“晴雨表”，而不是货币体系的可行替代方案。
此外，比特币等数字资产虽被称为"数字黄金"，但在波动性更高、基础设施更脆弱的情况下，更像是黄金的高风险衍生品，而非系统性解决方案。
美元：短期内最不坏的选择
美国财政赤字高企、政府债务快速攀升、政治周期削弱了美联储的独立性，这些都是实实在在的风险。但即便如此，美国依旧具备其他国家短期内无法复制的优势：庞大的国债市场作为安全资产池、全球最大规模的资本市场、法律和司法制度的契约保障。这些“硬件”支撑让美元即便摇晃，也依然稳固。
在全球主要货币普遍面临内生性压力的背景下，美元的稳定往往不是因为自身完美，而是因为替代选择更差。
作为最有希望挑战美元的货币，欧元在诞生之初就被寄予厚望。但二十多年的实践表明，它仍深陷结构性困境：财政权力分散、成员国政治周期错位、缺乏统一的“安全资产”市场。每逢危机，法国、意大利、希腊等国的债务风险都会迅速转化为整个欧元体系的不稳定。换句话说，欧元虽然具备规模和制度基础，却难以承担“全球货币”的完整功能。
至于其他主要货币，都面临市场过小导致根本无法承接全球流动性的问题；新兴市场货币则波动性更高、流动性更加不足。
现代世界货币需要的不是单纯的价值储存，而是一整套包括资本市场、法律制度、支付网络在内的完整金融基础设施。在这个维度上，美元体系仍然是唯一能够承载全球规模资本流动的选择。
因此，哪怕美元的问题已经积累到难以忽视，短期内，它依旧是全球金融体系中最不坏的选择。
这就是当前货币体系的核心悖论：最受质疑的货币，往往还是最难被替代的货币。
未来
经济学家赫伯·斯坦曾经说过："如果一件事无法永远持续下去，它最终会停止。"
在可预见的未来，美元体系的主导地位仍难以撼动，但这并不意味着货币格局将一成不变。美国财政扩张的轨迹不可避免地会积累风险，债务水平的持续上升迟早会引发市场重新定价。换句话说，美元的霸权或许还能维持很长一段时间，但它不再是一种“无需质疑的常量”。
在这个过程中，中国作为全球第二大经济体、第二大消费市场，拥有庞大的债券存量和统一的国内市场，人民币无疑是最受关注的潜在力量。在区域贸易、能源交易和跨境结算中，人民币的使用比例稳步提升。在国际清算银行的统计中，人民币已经跻身全球前五大支付货币。未来，随着资本账户逐步开放、金融市场进一步完善，以及跨境支付体系的扩展，人民币有望在区域和全球层面发挥更大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