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来,“文科无用论”在社会舆论与教育政策中频繁出现。最常见的论据是:在就业率、薪资水平、职业发展等指标上,文科生整体表现不如理科生。由此产生的批评,不仅直接针对文科教育的价值,更进一步转化为对“文科生”的群体性贬抑。这种说法看似基于劳动力市场的统计事实,却逐渐被社会普遍接受并上升为一种“常识”,仿佛文科天然带有“无用”的烙印。
与此同时,面对“文科无用论”的批判,不少反驳文章往往走向会走到两个方向上:
一种是强调文科在精神文明、文化传承、人文关怀方面的不可替代性,以“精神食粮”的重要性回应“就业数据”的质疑。这样的辩护固然有其正当性,却也存在逻辑错位——因为就业问题与人文价值本不在同一维度,用后者去覆盖前者,反而容易加深社会对文科的虚无化印象。
另一种则是通过哲学化语言的批判,但概念过度抽象,几乎完全停留在现象学的“语言游戏”里,没有现实数据、教育制度或社会现象作为佐证。这会让人觉得“自我循环”,即:通过重新定义“无用” 得出“文科其实有用”,但对现实没有解释力,对公共讨论也几乎没有说服力,更像是学术圈内部的“术语表演”。
笔者不想对人文学科的就业统计数据做简单辩护或反驳,也不是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的簇拥,而是要追问:为什么“文科无用论”能够如此轻易地获得社会的共鸣?其深层逻辑何在?这里,“工具理性”提供了一个富有解释力的视角。当社会普遍以“是否有用”作为唯一评价标准时,人不仅通过这一逻辑来衡量学科的存在价值,也在不知不觉中接受了自身的“工具化”:个体被简化为生产要素,教育被简化为职业训练,人的意义退居于“能否被使用”的判断之后。
因此,探讨“文科无用论”,不仅是对一个教育话题的回应,更是对现代社会“工具理性”主导下价值体系的反思。它关乎的不仅是文科的存废,而是人是否还能被理解为目的本身,而不是被压缩为可替换的手段。
工具理性的逻辑
要真正理解这种“无用论”为何能广泛流行,就需要追溯它背后的逻辑根源。这个根源,正是现代社会普遍运作的工具理性。
“工具理性”这一概念最早可以追溯至马克斯·韦伯关于现代社会理性化的分析。在韦伯看来,理性有两种基本形式:一种是以价值为导向的理性,另一种是以手段—目的关系为导向的理性。前者强调人类行动的终极意义与价值选择,后者则强调如何以最有效的方式达成既定目标。当社会逐渐陷入“目的理性”的单向发展时,工具理性便成为支配力量——一切行动被简化为手段的计算与效率的优化。
这种逻辑的后果是,原本具有多维意义的社会生活被收缩进“可用”与“无用”的二元框架。在韦伯的表述中,这就是现代人被关入“理性化铁笼”的过程:制度和组织以效率和可预测性为最高标准,个体的自由与价值选择反而受到压抑。
法兰克福学派在此基础上进一步批判工具理性的全方位扩张。霍克海默和阿多诺在《启蒙辩证法》中指出,当理性彻底工具化,启蒙原本解放人的力量就会蜕变为压迫人的力量。理性不再追问“为什么”,只关心“如何更快”“如何更有效”,结果是人类沦为自己所制造的技术体系的附庸。马尔库塞则将这种现象称为“单向度的人”:社会与个体都沉浸在效率与消费逻辑之中,丧失了对替代性价值与批判性思维的感知能力。
在这一脉络下,“文科无用论”可以被理解为工具理性支配下的典型产物。当社会评价学科价值的唯一标准是“能否直接转化为生产力或市场回报”,文科的独特价值(批判性、历史意识、意义建构)就会被归入“无用”的范畴。这里的“无用”并非意味着毫无价值,而是意味着“不符合工具理性所设定的效用逻辑”。换言之,文科无用论并不是一个教育学问题,而是现代社会整体价值体系“工具化”的投射。
文科的工具恐惧
在“文科无用论”的叙事中,文科首先成为被边缘化的对象。这并不完全是外部偏见的产物,而与文科自身在教育路径和文化认知中的“工具恐惧”紧密相关。
许多学生是因为数理成绩不理想而被“分流”到文科,这使“害怕数学、抗拒工具”逐渐成为一种身份标签。进入大学后,这种倾向进一步固化:课程强调经典文本、理论阐释与论文写作,却很少提供实证研究、数据分析或编程训练。结果是,哪怕文科生具备深厚的人文洞察,也缺乏将这些洞察转化为社会可见产出的手段。
这种缺位不仅削弱了文科在就业市场上的竞争力,也强化了“无用”的社会印象。真正“无用”的并不是文科知识本身,而是对工具的恐惧导致潜力无法被释放。文学、历史、社会学等领域原本完全可以借助量化研究、跨学科方法和数字技术开辟新天地,但在教育体系的限制下,这些可能性往往被压缩。
不过需要强调的是,这并不意味着文科必须全面“理科化”。文学的批评、历史的叙事、哲学的追问,本就有其不可量化的独立价值。工具只是手段,而非目的。问题在于,当文科教育系统性地排斥工具时,它就容易在以效率为核心的社会逻辑中处于不利地位。不是所有文科都需要统计模型、编程语言,但一旦完全拒绝这些能力,文科就更难在公共话语和就业市场上证明自身的必要性。
如果敢于摆脱“工具恐惧”,文科知识本可以在跨学科研究、公共政策、数字人文等场景中获得更广阔的空间。
理工科的工具崇拜
如果说文科的问题在于对工具的排斥,那么理科的问题则恰恰相反:它们往往把工具奉为唯一的信仰,由此带来另一种深刻的困境。
与文科的“工具恐惧”相对,理科教育的典型问题在于“工具崇拜”。理科训练强调抽象化、量化和最优化,学生在解题和研究的过程中不断强化这样一种思维习惯:只要找到了正确的方法,就能高效地解决问题。这种逻辑在处理物理公式或算法时无比有效,但当它被无差别地应用到社会与人本问题时,便会产生一种倾向——把人也当作可以计算、分解和替换的变量。
这种倾向在现代社会的制度化表现尤为明显。工作场所的绩效考核、教育体系的量化指标、公共政策中的成本—收益分析,无一不体现出“工具理性”的渗透。在这一逻辑下,人不再被理解为具有目的性的主体,而是被当作“生产函数中的参数”。霍克海默和阿多诺所批判的“启蒙的倒转”在这里得到了生动的注解:理性原本应当解放人,却在效率至上的工具逻辑下异化为新的压迫力量。
更值得警惕的是,这种工具崇拜不仅改变了社会对人的评价方式,也反过来塑造了个体的自我认知。理科生在长期的训练中,容易将自己的存在价值与“可量化的产出”直接挂钩:论文数量、项目指标、专利成果……当这种逻辑被内化为自我价值判断时,人便不再是目的,而是手段,甚至成为效率机器的一部分。马尔库塞所谓“单向度的人”在这里被具体化为“只会用工具、最终沦为工具的人”。
因此,理科的陷阱并不是科学方法本身,而是科学方法被绝对化为唯一的思维模式。当工具理性主导一切时,人文价值与伦理反思被压缩到边缘,甚至被视为“无关紧要的累赘”。“文科无用论”的盛行,正是在这种价值体系中被不断放大和合理化的结果。
无用论已经逐渐从文科蔓延到理工科领域
正是在文科的“工具恐惧”与理科的“工具崇拜”之间,社会整体逐渐滑向一个共同的逻辑:凡是不能立刻产生功效的学科,都会被贴上“无用”的标签,这种逻辑也正在不断反噬更多领域。这个标签像是一条链条般不断延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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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科 → 就业率低 → 无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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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化环材 → 行业低迷 → 天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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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学/物理 → 纯理论 → “无用”。
“文科无用论”绝非文科的专属困境,而是一个普遍的社会病灶。它的核心不是教育问题,而是工具理性主导下价值体系的普遍危机。它不仅仅是对某一学科功利价值的质疑,更反映出一种深刻的异化逻辑。这里的“无用”,不再是一个单纯的学科评价,而是整个社会在工具化逻辑下对人的普遍性判断。
这种逻辑的荒谬之处在于,它从来不曾真正停留在学科价值的层面,而是完全服从于即时功利的尺度。当行业景气时,“热门专业”被推上神坛;当周期低迷时,立刻被贬为“天坑”。所谓“有用”与“无用”,在这里不过是劳动力市场短期波动的投影。
更危险的是,这种逻辑会不断反噬。今天是文科无用,明天是某些理科无用;今天生化环材被抛弃,数学、物理也会轮番中招,明天被捧上神坛的计算机也终将跌落。只要评价的唯一标准是“能否直接带来就业和产出”,就没有任何学科能够幸免。
工具化最终的结果:人即工具
当社会普遍接受“无用即无价值”的判断标准时,个体也被迫以此来衡量自身:我是否“能产出”?我是否“被需要”?这种逻辑直接导致个体自我价值的缩减,把人从目的沦为手段,从主体沦为生产体系的零件。所谓“文科无用论”最终演化为“人无用论”——如果某个人不能满足工具理性的效用标准,他便会被视为社会的“冗余”。一旦答案是否定的,人就会被视作多余的、可以被替换的零件。
这种由学科蔓延到个体的“工具化”,在现实职场中表现得尤为直观——其中最典型的例子,便是互联网大厂里的弥漫的加班文化。
互联网大厂中,常能见到一个的群体,不论他们自愿或是被迫,但这些人似乎天生耐劳:极少请假,极少生病;加班熬夜只是日常,无论工作量多么庞大,都能硬扛下来。更令人侧目的,是他们对睡眠的“免疫力”。半夜被叫起来处理紧急故障,第二天依然准时出现在会议室,神情镇定而精神饱满。他们的手机永远在线,随时准备响应新的任务。睡眠在这里已不是生理必需,而是一种可被压缩、可被牺牲的选项。
在这一现象的背后,折射的正是大厂的生存法则:在这种制度下,耐力和精力往往比才华与智慧更重要。公司机制在无形中筛选、奖励那些能长期承受超高强度的人,把他们推向更高的职位和更多的资源。这种筛选逻辑实际上在告诉我们:所谓理科的技术知识、专业技能,在这种环境中并非决定性的核心资产。一个人能否写出更高效的代码、掌握多少前沿算法,都比不上他能否熬夜、能否抗压、能否像机器一样持续输出更受青睐。技术能力在表面上被强调,但在真正的晋升与分配逻辑里,它反而退居其次。可以看到,在现实职场中,“工具化的人”并不仅限于文科或理科的学科分野,而是普遍存在的现象。
这种对人的身体的不断压榨,本质上就是人的工具化。当企业文化以“抗压”、“高产”为唯一标准,个体就不再被视为完整的人,而是被定义为一种高效、随时可调用的功能单元。这种文化的兴盛,看似是个人意志的胜利,实际上是系统逻辑的胜利:人以牺牲自我来证明自身的“有用”,最终却也被困在“工具化”的铁笼之中。
这种现象也表明,无用论的矛头终将指向所有人。当社会的唯一评价标准是效率与产出时,不仅学科会被贬抑,连人的生存方式也会被压缩到“能不能被用”的狭隘维度。其最终的指向都是——“人无用论”。
因此,文科无用论的真正危险不在于对某一类学科的贬抑,而在于它折射出工具理性全面渗透的价值体系。当一切都以“有用/无用”为唯一的判断标准时,人类生活的多样性、创造性与目的性便会被侵蚀殆尽。人的异化,由此成为文科无用论背后最深的后果。
超越工具理性的可能性
在效率与产出的逻辑支配下,制度设计、公共话语乃至文化创造,都逐渐以“功效”作为唯一的评价标准。任何无法立刻产生显性收益的活动都会被视作冗余或无关紧要,从而削弱了人类实践中非功利的部分——例如探索、批判、沉思与想象。
面对“文科无用论”所揭示的工具理性危机,问题不在于简单地为文科辩护或为理科张目,而在于如何恢复教育与社会对“人”的目的性理解。换言之,真正的任务是寻找超越单一工具理性的可能性。笔者尝试就此前的分析提出几点抛砖引玉:
持跨学科的兼容心态。在现代社会,真正受到重视的并不是一个人最初的学科出身,而是其能否形成综合性的能力结构。这种能力结构既包括发现与定义问题的敏锐性,也包括选择并运用恰当工具解决问题的能力,还包括在多元社会语境中解释、沟通与整合不同价值的能力。文科与理科在这一点上并非天然对立,而是提供了不同的训练路径:文科强调意义、历史与价值的维度,理科强调方法、工具与效率的维度。个体的发展不应被限定在“文科生”或“理科生”的身份标签里,而应被理解为在多重维度上不断补足短板、拓展边界的过程。只有当这种多学科融合被充分理解并转化为个人能力时,个体才不会被单一的“有用/无用”逻辑所规训,而能真正作为社会中独立的主体发挥作用。
重新确立人的主体性。康德在《实践理性批判》中曾明确指出,人应始终被理解为目的,而非仅仅作为手段。这一命题不仅是伦理学的基石,也是现代社会抗衡工具理性的关键支点。当“有用/无用”成为普遍的评价标准时,人便被纳入手段化、工具化的逻辑,失去了作为目的本身的尊严与价值。
超越工具理性,并不是否定工具本身。工具的使用是人类文明发展的必要条件,问题在于当工具逻辑取代了价值理性,手段就会吞噬目的,效率便会凌驾于意义。只有在重新划定边界的前提下,工具才能回归其本位:服务于人,而不是奴役人。
因此,要使“文科无用论”真正失去其社会土壤,必须重新确立人的主体性。这意味着:教育不仅要训练技能,更要培养个体的价值判断与意义感;社会不仅要追求效率,更要承认人的不可量化之处;个体不仅要成为“会用工具”的存在,更要成为“能决定工具边界”的主体。唯有如此,人才能在工具理性的铁笼之外,保有作为目的的自由与尊严。
这一点不仅是抽象的哲学主张,也有其现实意涵。当社会运行的核心标准被压缩为“效率”与“产出”,人便不再被理解为目的,而是被视作一套庞大体系中的可替换部件。工作被量化为指标,关系被折算为成本,时间被切割为任务单元,乃至生命本身也被计入一种收益与损耗的平衡表之中。在这样的逻辑下,人的存在逐渐异化为单一的功能角色,失去了多样性与自足性。
康德所强调的“人作为目的”的原则,正是对这种趋势的根本矫正。它提醒我们:人的价值不应被工具化逻辑完全涵盖。无论在经济、制度还是技术的发展中,人都必须被理解为具有不可替代性和内在目的性的存在。唯有如此,个体才能避免沦为纯粹的手段,社会才能超越单一的功利标准而维持其人性基础。
当社会普遍接受“无用即无价值”,无用论终将反噬一切学科,最终指向人自身。拯救文科,归根结底是拯救我们作为人的尊严。